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滿室漆黑,反倒明亮了十年前的鏡頭。
他穿著一襲火紅的舞裙,在悠揚的音符中翩然起舞。
隨著鏗鏘有力的西班牙節奏,紅色的舞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迴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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"天才的舞蹈發表會 今晚五點半在河邊小屋"

邀請函上以童稚筆觸寫著數個歪斜的大字,而這張所謂的邀請函,僅是一張老舊的羊皮紙。


八點還有一堂舞蹈課...
瞄了一眼牆上的大鐘,現在是下午五點。
「天才啊...那我就去看一看吧!」
看著這張不知何時被塞進門縫底下的小紙片,他忍不住輕笑出聲。


他將小羊皮擱在他的辦公桌上,拿起放在椅子旁的一雙拐杖,撐起自己的身體,拿走了擱置在旁的小酒瓶,拖著瘸了十年的左腳,踉蹭地踱到了開關旁。
環顧了這間僅約三坪大的小空間,他靜靜的關上燈。



滿室漆黑,反倒明亮了十年前的鏡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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鎂光燈在眼前不斷的閃爍,記者環繞著他,不停的按下快門,
一張又一張的影像,將那個被眾人拱在中心的男孩身影,牢牢的鎖進深褐色的方格中。
男孩舉起手,對記者們微笑致意,笑容中有著對閃亮未來的期待與得意。


十年前,英國國家歌劇院所演出的卡門曾在歐洲掀起一陣旋風。
而那個被如天父般擁戴在中心男孩便是主角。
--天才舞蹈少年,賽雷克‧馬特。



記得...
劇院內是安靜而黑暗的,夾雜著些許壓低的交談聲。

聚光燈陡然打上,照亮了舞台中央那個閉起眼、微仰著頭的紅衣女郎。
低迴的前奏慢慢的飄散了出來,她緩緩睜開眼,一雙清澈得嚇人的眼睛靜靜的環視全場,旋即給了全場觀眾一個浪蕩不羈的燦爛微笑。
她狐媚地向上延展著那雙細白的手臂,在左眼旁兩次擊掌,掌音劃破了紛亂,沒有人再開口,全場都懾於她那放蕩難馴的美麗中。

細瘦的身軀穿著一襲火紅的舞裙,在悠揚的音符中翩然起舞。
她在舞台上靈活的搖擺著纖腰,甩動著一頭漆黑的長髮,抹上大紅色口紅的唇上叼著一朵鮮豔的紅玫瑰。
激情地扭動著擦上了鮮紅指甲油的手指,在每次的伸展及旋轉轉現了無與倫比的力與美。

每次轉身,每個眼神,都讓全場的觀眾屏氣凝神,舉手投足間盡是吉普賽女郎的風情萬種,眼神卻又是那樣桀傲不馴。


隨著鏗鏘有力的西班牙節奏,紅色的舞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迴響。



--拐杖觸地敲出了相同的頻率,也敲遠了他燦爛的年少輕狂。


賽雷克驀然從燦爛的回憶中覺醒過來,驚覺了自己的殘缺之後,怨氣傾巢而出。

「你這廢物!!動啊!快動啊!」他死瞪著那頹軟萎縮的小腿,腳卻陌生的不搭理他。
他怨懟地用拐杖捶了它幾下,扯著了無生氣的身體緩步向前。


任誰都想像不到--
眼前這個落魄的跛行者,就是那個曾轟動全歐的天才舞蹈少年,賽雷克‧馬特。

許多年前的那場空難讓他失去了珍貴的親人、左腳的意識,連帶地失去了他的舞台,他的所有。
眾人期待的焦點不再,狼狽與挫敗緊密地散佈在他的眉宇之間,連他的背影都是落寞的,像隻喪家犬。

曾經名噪一時的天才少年,現在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舞蹈教室的老師。



寒風呼呼的吹,他拉緊了外敞的領口,不甘心的啐了一口小酒,然後便高舉起玻璃瓶,佯裝幾分醉意地對著天空喊話:

「敬最關愛我的天父!」
瓶子裡的薄酒灑出了一點,潑了他一身酒味,他卻只是狂妄地笑著。


那淒楚的笑聲夾在冷冽的風裡,聽來諷刺地像是哭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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賽雷克慢慢地踱到了今晚的表演現場--河邊小屋。
不過邀請函上所謂的河邊小屋,其實也只是一幢裝置了水車、位於村莊中心的那條小河旁的磚造倉庫。

他打了一個酒嗝,紅透了一張臉,搖搖晃晃地推開了小屋的門,老舊的木板因為摩擦發出了喀啦喀啦之類的細微聲音。


倉庫裡幾乎是全暗的,眼睛還沒適應黑暗,一股夾帶著乾草與潮氣的臭氣便不請自來地前來迎賓。
小屋裡,一盞燭光被擱在鋪上了舊報紙的地上,沉默地散著橘黃色的光,映照滿地褪色的文明。
前方正中央並列排著許多個木製的牛奶箱,箱上的油漆標記大多模糊難辨了,大概這就是今晚的舞台了吧。

場景如此簡陋,更顯窮酸。
「嘖...」賽雷克搖搖晃晃地跌進了簡單的觀眾席裡,被酒精薰紅的臉揚起了不屑的冷笑。



門外,滴答滴地落起了毛毛細雨,像是在倒數計時。
他看了看懷表,時間是五點三十二分。

逾時未到的表演讓他感到不受尊重,像是那時歷歷在目的嘲諷。
賽雷克不滿地瞪著那個破爛的舞台,扭動著撐起殘破的左腳準備離開。


就在此刻--
「糟了!!糟......」
一名年約7~8歲的男孩從門口幾乎是摔了進來。
男孩慌亂的起身,被雨水淋濕的衣裳沾上了地上的泥,也汙了他的臉;著急著想拍掉身上的泥,卻也只是枉然。
男孩喃喃地抱怨著突然下起的雨,沒有注意到眼前的人。

賽雷克瞇著眼瞅著那個男孩打量,不經意的對上他骯髒的臉也藏不住的清亮眼神,心頭猛然一震,覺得似曾相似。

就那樣盯住他的眼睛,賽雷克表情嚴肅地開口說道:
「你遲到了。」


男孩征愣地看著他,然後才回過神來,因為羞赧而紅了耳根還有面頰。
「老...老師。」他困窘地低下臉,搔了搔頭,一副手忙腳亂的樣子。「呃...因為今天要收的牛奶瓶比較多...」

「嗯?」

「那個...我很想學舞...但是沒錢...沒錢給老師上課...」

「所以?」

「所以...我...那個...」
男孩全身僵硬地佇立在原地,連呼吸都屏住了,兩個人就那樣地對峙著。

滿屋靜默,只聞點點雨聲。



賽雷克看著他的僵硬,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從心底浮了上來。
原本是想大聲斥責男孩在浪費他的時間的,但是那種異樣的感覺讓他困惑。

是什麼呢?
總覺得是很重要的東西,但是記憶卻很模糊。

或許是認識的人?
他努力回想著過去曾經遇到的人,但卻毫無頭緒。

賽雷克吐了一口氣,緩慢地移動自己的身體坐回鋪了滿地的舊報紙上。
隨著僵持的時間拉長,剛剛灌進身體的微薄酒意,好像也散了一點。

「快開始吧。」他沉穩地開口說,目光沒有離開那個濕淋淋的孩子。

「是!」男孩聽語,馬上抬起頭,露出陽光般燦爛的笑容。


那一瞬,好似屋外的雨早已停歇。
賽雷克感覺到心中一陣悸動。


他跑跑跳跳地蹦上了排列好的牛奶箱,右手撫心,左手微舉,向賽雷特致上萬分的謝意。

「...沒有音樂...嗎?」
賽雷克困惑地左右張望,沒有看見有音樂播放機。
語未落,耳邊,卻響起了斷斷續續的熟悉旋律。


男孩一面哼著旋律,一面踩著踢踏舞的步伐。
他腳上那雙破爛的布鞋蹬在木箱上並沒有發出很清楚的響聲,賽雷克卻清楚聽見了。

那節奏好像有生命一般直接透過他的眼睛傳進腦海裡。
賽雷克靜靜地看著他每一個動作,好像看見了自己小時候學舞的身影重疊在男孩身上。


--那是他第一首教給他學員們的歌,同時,也是他自己學的第一支舞。

心中那種異樣的感受,好像有了一點眉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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旋律是由男孩自己哼唱的,他毫無預警的一首換過一首,偶爾還會回到已經唱過的曲目。
不變的是,他跳的曲子都是賽雷克在舞蹈教室裡教過的。

賽雷克臉上有著藏不住的訝異。
"某些感覺"隨著男孩的踏步、轉身、擺動,慢慢地揭開了面紗。



他注意到,男孩自始至終都是閉著眼睛的,步法時而凌亂,卻從未中斷。
男孩的嘴角始終保持著一派優雅卻活力四射的笑容,那抹從容愜意,讓他忍不住握緊了拳頭。
他沉默地凝視著,一股溫熱的水氣從心底冒上來,潰堤了整個眼眶。


答案,
呼之欲出。



最後的結束,回到最初的舞。
男孩揮灑著一身的汗水,笑嘻嘻的向台下致意,臉上充滿了滿足感以及成就感。

適時,屋外下起了傾盆大雨,壯烈的雨如滿堂喝采的掌聲。

即便是觀眾就只有賽雷克一人,卻一點也不冷清。



是了。
終於想起來了。

快門的聲音。
《卡門》的旋律。
他的第一支舞。

賽雷克腦海中閃過了過去許許多多光芒四射,穿過了那天才少年的光環,他憶起了自己剛開始學舞的疲累,想起了他的啟蒙恩師。


...就是了。

回想起那最初的最初,他倏地拿起柺杖,東倒西歪地奪門而出。
他突然的舉動嚇壞了男孩,想也沒想的便想追出去。
男孩站在門口愣看著發狂般的賽雷克,不知要說些什麼才好。


大雨中,只見賽雷克閉著眼睛,曳著萎縮的左腳在雨裡旋轉著。
拐杖的響聲應和著雨聲,在他重心不穩的跳步及伸展中融入了節奏。


沒錯。
他終於想起來了。

從男孩滿足的神情中醒悟時他便止不住滿心的澎湃,此刻他的淚水和在雨水裡加成了激情的掌聲。


他一面舞著,愉悅的眼光掃視到門邊那個還是幾近全濕的孩子。

「讓我來做你的老師!!」他忘情的大喊,男孩這才從驚恐中回過神來。
或許是開心,或許是感受到賽雷克對舞蹈的愛,男孩也綻出了及其愉悅的笑容。
接著也衝進了大雨中與他共舞,他們倆在雨裡相視而笑。



皮鞋踩在滿地的泥水上,濺了他一身泥濘。
賽雷克拖著那黯淡了十年的殘廢身軀,做著如小丑般不協調的滑稽動作。

而憔悴失意已久的他,卻在這種情況下由衷地放聲大笑。


--為了感動。
因為他終於想起了自己的起點,想起了自己曾經一塵不染的夢想與熱情。




大雨淅瀝瀝,終將雨過天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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